斯伟江:江平的时代和梦想
不知道江平教授走的时候,是失望还是有盼望?就我所知,最后送他去中日友好医院的,有贺老师和浦大个,后两人的波折,比江老师年轻时的遭遇,相差几许?三代法律人,都经历过辉煌时刻,也有艰难岁月,时代和梦想,始终是法律人既为之兴奋,也为之流泪的主题。
江平老师仁者寿,九十四年的经历,将近一个世纪,所以,他从教会中学,读到教会大学(燕京大学),又到苏联留学,经历反右,妻离,身残,改革开放之后,又担任合同法立法工作,人大法律委副主任,后做到法大的校长,在立法和法学教育领域,留下了非凡的遗产。可以说,法律人一时之选,辉煌无比。他算从那个时代熬过来,又活出来第二个春天。
2000年北京律师大会时,当他发表《律师兴,则国家兴》演讲时,我在现场。当时的我,无法领会那种国家命运和个人命运联结的真理,印象中,他的演讲非常有气势,用词讲究,感情真挚,修辞美妙,节奏感强,内容和表达,都超一流。假如西塞罗在现场,也会评论说,作为罗马法专家,江平不失为通晓希腊罗马演讲术的人。因为,罗马共和和雄辩是相关的,而罗马帝国不需要雄辩,只需要服从。
那次演讲中,江平教授说,律师和罗马的保民官类似,系保护平民。当时也没听懂,后来读罗马史时,发现罗马的保民官,是非同一般的官职,是为了对抗贵族元老院对平民的侵蚀,所以,当有严重冲突时,保民官的遭遇,往往不好。当格拉古兄弟,因为提议罗马土地改革,希望缓解罗马的政治矛盾时,遭到大部分元老院人士的反对,兄弟两人先后被杀。从此,罗马可以说,走向了阶层对立,无法通过温和改良,最终,别有用心的,拥兵自重,从前三头到后三头,最终从共和走向帝制。
江老师的人生最后一段,再次遭遇秋天,但相对五六十年代,要好很多,他依旧在中国法学界,有广泛深远的影响,庙堂难登之后,他最亲的或许就是律师界,因此,在很多次律师界的活动中,可以看到他,是一个温和的长者,没有架子,向他敬酒,他还会和你聊家常。他同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,是张思之先生,往下就是贺浦登这几代法律人,人以群分,不失自由知识人之本色。
江老师历经几个时代,如同黄河数曲,展现了坚韧有力的人生,他到晚年谦虚地说,自己只是呐喊几声,让人猜想,教会学校所栽培谦卑的种子,一直在他内在。按照儒家的标准,立德立言立功,也是不朽的人生。西哲说,真正的人生,是内在的人生,而内在的人生,是人无法看见的。我们无法看见江老师的内在,但从他的浮沉和枯荣来看,他在法大题写的,法治天下,法治是他的梦想,或也是他在人生的种子,他的一生似乎就是为培育这种子,呵护这小苗,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,而真正法治,或许需要几百年,因此,就算活到一百岁,也只能看到一部分,就算最有影响的法治人物,也只能屈从于大势。据报道,江老师最终的盼望是,认为法治是时代的大势所趋,必定会实现。这或是受进步主义思想,也是这个时代知识人所寄托情怀的。
也很难评论这种进步主义是对还是错,进步主义到一战时,最为流行,认为人类文明和商业,已经可以达到理性主义,不会非理性地进行大规模战争,但此梦为一战所惊醒,二战更为可叹,德意志帝国,居然会陷入种族灭绝的黑暗境地,就算出康德,黑格尔,马克斯韦伯等理性哲人,也无法阻止整个德意志的非理性疯狂,进步主义,几乎奄奄一息,甚至连宗教信仰也一起幻灭,因焦虑和荒谬感,进入存在主义的无意义中找意义的境地。当承平日久,西方又出现了,两个有麦当劳的国家之间,不会发生战争的新理论,这是进步主义的新马甲。旋即,又为俄乌战争所证伪。
作者:斯伟江律师
江老师的盼望能否实现?或许有人说,已经实现?法治作为西方出现的一种文明制度,是目前人类社会善治的标配,随着这种普世主义的传播,似乎无江老师的盼望能否实现?或许有人说,已经实现?法治作为西方出现的一种文明制度,是目前人类社会善治的标配,随着这种普世主义的传播,似乎无人会反对法治,只不过,法治的内涵,可以不同的解释,法治的制度,也有多种的形式。但终究法治离不开时代,当没看见法治梦想的江老师,离开人世间,带着对时代潮流的期盼。
就律师目前的状况,和2000年大会时那种的样子,迥然不同,毕竟保民官的角色,究竟也取决于公权和私权之间的博弈,不管是格拉古兄弟的遭遇,还是演说家西塞罗晚年自己的遭遇,似乎都诉说,时代战胜了梦想。唯一可以安慰人的,是人的生生不息,江平的种子,种到一代代的法律人内在当中,最终,种子或战胜时代,如同圣经中说的,一粒麦子,若不是落在地里死了,仍旧是一粒;若是落在地上死了,就结出许多果实来。
这么说来,江老师梦想的种子,依旧没死。Old soldiers never die , they just fade away "( by 拉斯麦克阿瑟)。(来源:刑事辩护研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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